要你还在,我不放开。

【上海卷】出鞘

*古风,师徒

 

01.

这故事的开头若是放在话本子,那必然得叫作英雄救美。

 

徐均朔独自在酒楼打发时间,叫了一壶茶配一碟小菜,百无聊赖地听楼下的说书先生讲京中三大奇闻,拿起筷子拨弄几下碟中的花生米,一抬眸,却见伙计正与一青衫男人说话,随即接过那人递来的酒壶,往后堂去了。

人人皆有爱美之心,此人光一个背影便显了几分与众不同来,徐均朔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又见他微微侧过了身,露出半张脸的轮廓,教徐均朔在碟里排好队的花生方阵当即乱了阵脚。

这不应当。

 

徐均朔久居京中,识人众多,他毫无印象有生得这般俊俏的人。于是便一边夹着花生米一边留意瞧着,瞧着瞧着便瞧出了些许端倪来——

那俊俏公子腰间挂了块坠子,徐均朔离得远瞧不仔细,估摸着价值怕是不菲,又见他举止大方,看着颇有些来头。

 

徐均朔默默放下筷子,多看了一眼楼下角落瞅着那公子交头接耳的两个大汉。

光天化日,成何体统。

 

却见方才那伙计拿了酒壶出来,那公子微微欠身道谢,从腰间钱袋里摸出了些银子递到他手上。徐均朔的目光追着他的一举一动,见他浑然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转身往外走。

徐均朔当即起身,下楼时险些撞上给自己送小菜的伙计,从钱袋里随手掏了些银子塞给他,二话不说便匆匆离去,脚下生风,徒留那伙计摸不着头脑,揣着银子和一碟小菜东张西望。

 

徐均朔出了酒楼,那公子已然走过了半条街,不远处鬼鬼祟祟跟着方才那两名大汉,徐均朔背着手悄然跟上,隐隐有些作为黄雀的得意之感。

 

徐均朔一路尾随,却发觉这公子竟是在往城郊去。而一路上行人也愈发少了,那两名大汉似也是觉得时机已到,对视一眼,加快了步子追上去。

徐均朔冷笑一声,自拐角处显出身形,心道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为非作歹,正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上前的步子忽然打了个顿。

 

只见那俊俏公子被那二人拦下,也不知道他们凶神恶煞地说了些什么,他将酒壶往腰间一挂,作势要去解那坠子,下一刻却猝不及防出了手,出拳稳准狠,看得徐均朔眼睛一亮,不由得暗叹出了声。

 

牛哇!

……等等。他这么能打?

 

俊俏公子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两大汉,拍了拍手上衣料上不存在的灰,施施然望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方向,片刻之后转向了……徐均朔。

 

“那个,你别误会,我,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。”徐均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,本想行侠仗义一番,不曾想反倒最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

……也不能这么说,他一拳都没打出去啊。

 

那公子笑起来,往徐均朔的方向走:“无妨,你瞧着也不像是同他们一伙的。”

他模样俊,声音也好听,徐均朔呆呆地立了一会儿,眼瞧着他就停在自己面前两步距离处,道:“那我瞧着如何?”

“你瞧着是个行侠仗义的大善人。”他笑道。

 

被他这么一说,徐均朔赧然,抬手抓了抓头发:“我也,你,你功夫挺不错。”

“公子谬赞。”

“那个,时辰也不早了,你怎么,还往城郊的方向走啊?”

“那便是我家的方向。”

徐均朔一怔,这个方向再往下走便是座山,并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,平日里鲜有人至。

“你住在山上?”

“今日耽搁公子许多时间,如不嫌弃,可随我来家里喝口茶。”

徐均朔心道我分明就是茶喝到一半便随着你来了,抬眼却对上那人一双漂亮的眸子,话到嘴边临阵脱逃,鬼使神差似的应了下来。

 

02.

于是二人便一同上山,路上互相通了姓名,徐均朔这才知晓郑棋元已年逾三十,吃了一惊。

“那些话本里的世外高人也都喜欢住在山里,什么一二百岁也都不在话下。”

“什么世外高人,都是骗人的。”

徐均朔扭头:“那你不骗我?”

郑棋元点点头,我不骗你。

 

郑棋元家是坐落在山腰的一处院子,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徐均朔还瞧见了菜地,里头一片嫩绿欣欣向荣。

徐均朔觉得颇为新鲜:“你还自己种菜啊?”

郑棋元笑而不答,招呼徐均朔坐,又道家里没什么好茶,让他凑合着喝。

 

徐均朔未曾见识过这般朴素的宅院,坐在石凳上忍不住四下张望。郑棋元很快端了青瓷茶具与他相对而坐,徐均朔的目光便落到了他身上。

这套茶具分明价值不菲,徐均朔又想起方才那两人是瞧上了他腰间的坠子,再加上郑棋元的举止和身手,他如何也不像一个生活在山间的普通人。

 

似是留意到了徐均朔目光里的探寻意味,郑棋元坦然一笑:“徐公子有何赐教啊?”

他近乎揶揄的语气教徐均朔的脸陡然一红,连忙收了目光:“我,我随便瞧瞧。”

“可是觉得我瞧着不如我这院子一般朴素?”

徐均朔看着郑棋元,总觉得他清澈的一双眼里藏着秘密,而他也无意对一趟萍水相逢刨根问底,于是也笑起来,道:“是,你瞧着像个世外高人。”

两人于是都笑起来,徐均朔抿了口茶,回甘醇厚,倒是并不比他在城里多所喝过的差。

 

“方才,你随那二人跟我一路,他们对你应是毫无察觉。”郑棋元忽地放下茶盏,抬眼望向徐均朔。

“那你呢?”徐均朔问道,“你是从何时开始觉察到我的?”

“从你出酒楼开始。”

年轻人的眼眸明显暗了暗,郑棋元笑道:“你底子不错,只是若还想更上一层楼,需得多加练习。”

徐均朔皱起眉,忽然觉得郑棋元这副模样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,郑棋元却又问了他几个问题,正是他郁结不通的瓶颈所在,徐均朔眼前一亮,忙认认真真地记下,那点疑惑便早被他抛之脑后。

 

口头指点还不够,郑棋元又问他可擅剑法,徐均朔本想点头,转念想到自己方才险些在郑棋元面前班门弄斧了,便含蓄道自己略通一二。

郑棋元笑,起身去柴火堆里选了根长度和粗细合适的木棍,十分潇洒地丢给徐均朔:“那你与我比划比划。”

 

数招过完,郑棋元手里的木棍稳稳地停在徐均朔颈侧。

徐均朔扁了扁嘴,没说话,郑棋元收起木棍,擦了擦手,这才问道:“刚才的破绽自己可知道?”

徐均朔老老实实垂首:“知道。”

“那回去便多加练习。”郑棋元笑,“你天赋不错。”

徐均朔看一眼郑棋元的眼睛,听到这话似是想起了什么,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一声:“天赋?天赋有何用,寻不着机会施展,练得绝世本领又有何用?”

郑棋元看了他一眼。

“算了,不提这个,我——”徐均朔到了唇边的话转了个圈儿,“那我日后可否来寻你?”

郑棋元一怔:“寻我?”

徐均朔上前一步,瞧着郑棋元的眼睛:“你功夫这么厉害,可愿当我师父?”

少年人眼里像是带着亮,郑棋元不由地失笑,目光落至桌上的酒壶上。

“好啊,你唤我一声师父,我指点你武艺,只是你下回来时,需得给我带上一壶酒,可好?”

“一言为定!”

“来叫声师父听听。”

“是,师父!”

 

03.

故事说到这里,应当叫做小徐公子行侠仗义不成,于山间白捡了个师父。可没人告诉他,除了给师父带酒,还要给他劈柴浇菜啊!

徐均朔干脆利落地一斧头下去,瞥了一眼从屋里提着酒壶施施然走出来的郑棋元。

“郑棋元!柴劈完啦!”

郑棋元一挑眉:“没大没小,叫师父。”

徐均朔哼哼唧唧地瞧他:“你说老实话,你是不是懒得干活才在路上随便捡个徒弟的!”

郑棋元被他逗乐了:“那你随便在路上捡个人就认师父啊?”

 

那当然不是,我是瞧你厉害又好看。

徐均朔当然不能把这话说出来,想了想道:“那不是,我本就一纨绔子弟,除了钱也没别的给你图,你瞧着也不缺钱的样子——更何况,你要是真的对我欲行不轨,凭你这身手,我有八条命也不够我逃的啊。”

郑棋元失笑:“你平日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?”

“在想你。”徐均朔道,“你不是说你不骗我吗?我总觉得我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,但总没什么头绪,你一直都住在这山上吗?”

 

郑棋元在石凳上坐下,给徐均朔倒了杯茶:“可算是想起来了?你以为我真在路上随随便便捡个徒弟回来啊?”

徐均朔豁然扭头:“我们,我们从前果真认识?”

“算不上认识吧,那时候你还小。”郑棋元伸出手比划了一下,“就这么点儿高吧,皮得很,嗯,是你父兄还未离京的时候,我还记得你和你兄长偷溜出去玩儿,你不慎从山上摔下来,结果你兄长被狠狠责罚了一顿,可有此事?”

徐均朔险些惊掉了下巴:“你,你是——”

郑棋元撑着下巴:“记起来了?”

 

徐均朔脑海里闪过些许模糊的片段,又看着郑棋元似笑非笑的脸,陡然反应过来什么,一击掌心:“你你你是郑迪!将军!你怎么早不告诉我!”

“我我我曾经是将军,现在不是了。”郑棋元莞尔,“我又没骗过你,我不是一开始便告诉你我姓甚名谁了吗?分明就是你自己没反应过来。”

徐均朔气结,震惊过后发觉他说得确实不错,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气没处撒:“郑棋元你过分!”

“没大没小,叫师父。”

“我不!”

“反了你了是吧?不叫揍你啊!”

“揍就——咳,师父。”

 

04.

得知了郑棋元便是父亲的好友,从前威震一方的郑大将军,许多徐均朔想不通的事情便迎刃而解。譬如为何他举止非凡却身居山林,为何他身居山林却有许多金贵物件。

只是他仍有些事情不甚明白。

“郑迪,你与我父亲相识,皆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,为何放着那高官厚禄不要,跑来这地方,”徐均朔坐在石凳上,皱起眉瞧郑棋元悠然自得地浇着地里的菜,“种菜?岂不是得不偿失?”

郑棋元抬头看他一眼:“你觉得何为得,何为失?”

徐均朔一怔。

 

“世人皆谓高官厚禄即为得,你也这样以为?”

徐均朔皱起眉,反驳道:“我自然不这样以为,人人皆有所求且不尽相同,自有人一生追求金钱权势,那与我无关,而我只是,我只是——”

“你只是如何?”

徐均朔注视着蹲在菜地里的郑棋元。

 

其实他并没有太深的印象,那时候他毕竟还小。只是眼下他竟十分神奇地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副郑迪身着甲胄,配着长剑骏马的飒爽模样,然而片刻间却有消散,眼前仍是这个身穿朴素衣衫,带着笑意蹲在田间,等着自己回答的郑棋元。

 

我只是有些替你不甘。

 

“我只是觉得,你这身本身,整日与这些田中菜池中鱼打交道,未免可惜。”

 

“可惜?”郑棋元笑起来,“我如今得了这一身清闲,每日所做皆我所愿,何来可惜?”

不等徐均朔作答,郑棋元又自顾自道:“况且,我若是不挂印,等着我的怕也绝不是什么高官厚禄。”

“……什么?”

郑棋元望着徐均朔,忽然道:“你父兄如今也镇守西南边关多年,不曾回京。”

徐均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:“那与你有何干?”

郑棋元搁下了手中的瓢,冲徐均朔笑了一笑:“他们有你在京中,纵使西南山高路远,陛下也放心。至于我,孤家寡人一个,早年间四境不稳,我与你父亲一同东征西战,还算有些用处,可如今鸟都打完了,还留着弓做什么呢?”

 

徐均朔讶然。

他确是从未想到这一层,他只是从小便知自己是用来牵制父兄的一颗棋,被困于京中不得自由,他便扮好一个喜爱吃喝玩乐的纨绔,希望有利剑出鞘的一日。

他只是从未想过,剑锋染血之后将会如何。

 

“对了,都说到这儿了,我有样东西要送你。”郑棋元站起身,“均朔,随我进屋。”

徐均朔不知在想些什么,沉默地跟在郑棋元身后,一直到他取出一个长长的匣子递到他眼前才反应过来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你打开看看。”

徐均朔看郑棋元,后者冲他点点头,徐均朔小心地打开了匣子,却见里头躺着一柄剑。

一把极漂亮的剑。

徐均朔不由自主地拿了起来,手握剑柄微微使力抽出,刃如秋霜,教他移不开眼。

 

“可喜欢?”

徐均朔看着郑棋元。

“虽然你愈发没大没小,非但不叫师父,还大呼小叫唤我名字。”郑棋元笑了笑,“我还是决定,把我的这把佩剑送给你。”

徐均朔心头猛跳,握着剑的手掌心发热,刚想说什么,只见郑棋元眨眨眼睛,冲他十分狡黠地笑:“怎么样?我大方吧?赶紧叫声师父来听听。”

徐均朔:“……”

此刻他笑也不是气也不是,睁着眼睛瞧着郑棋元,后者倒是乐得十分开怀,拍拍徐均朔的后脑勺:“好了,从今往后它便是你的了,去外边儿露两手我瞧瞧。”

 

05.

徐均朔收了郑棋元的剑,却依旧对他胆大包天地直呼其名,郑棋元嘴上拿他没办法,却总能拿树枝树叶便打得他落花流水。

“郑迪——”

徐均朔刚刚踏进院子便大呼小叫,一叠声喊郑棋元的名字,绕了一圈发觉他正悠闲地喂着鸽子。

 

“最近老看到它们飞来飞去的。”

郑棋元养的鸽子乖得很,徐均朔伸手去摸,还拿脑袋蹭蹭徐均朔的掌心。徐均朔笑弯了眼:“长得还挺肥,能吃吗?”

郑棋元毫不留情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:“就知道吃。”

“你怎么打人呢!”徐均朔大呼小叫地捂着额头,见郑棋元不再理他,哼哼着从他手里摸了几颗谷粒喂鸽子。

 

“均朔。”

“嗯?”

没等到郑棋元的下半句话,徐均朔扭头看他,却见郑棋元正目光不错地盯着自己,笑了:“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?”

“你近日可有收到你父兄寄来的家书?”

“啊?”徐均朔一愣,手指险些被鸽子啄了,“他们怎么了?”

“没事,他们没怎么。”郑棋元顿了顿,“我随口一问罢了。”

徐均朔沉默了一会儿,摸了摸鸽子的脑袋,半晌才道:“若你想问我,可知如今的太平盛世下实则暗潮涌动,不该问我父兄的家书。”

“他们从不告诉我这些,也并不知,我知道这些。”

 

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,郑棋元的目光始终落在徐均朔身上。

“我没得选,安安分分做个纨绔最好。”

“但你不是。”

徐均朔笑了,冲郑棋元一歪脑袋:“是啊,但我不是。”

“我本来可以当一把好剑,开疆扩土,或是镇一方安定。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出鞘。”

 

“也罢,不过我倒是愈发觉得,你这种菜逗鸟的日子甚是有趣。”徐均朔笑起来,“说不定哪天我就把我京中的宅子给卖了,定能买个好价钱,然后啊我就找人在山里修个大院子,你这个小地方也别待了,院里种菜种树,再整个大池子养点儿鱼,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意思?”

郑棋元也笑:“你怎地把我也安排进去了?”

徐均朔看着他:“我如何不能把你也安排进去?”

 

两人默然对视,气氛里忽地多了什么别的东西。

徐均朔方才喂的鸽子跳了两下,忽然凑过来啄徐均朔手心的谷粒,却不慎叼着他虎口软肉,他猝不及防倒吸一口气,鸽子们吓一跳,呼啦一声四散飞去,徐均朔捂着手朝郑棋元控诉:“你的鸽子啄我!”

郑棋元轻叹一口气,唇角带上了些无奈的笑意:“是是是,它们不好,啄的你可疼?来,我瞧瞧,给你吹吹便不疼了。”

 

06.

“棋元哥——郑迪——我今天给你——”

徐均朔拎着酒壶晃悠进来,却见郑棋元一反常态地没坐在外边,原本总虚掩着等他的房门也紧闭着。他觉得奇怪,正要伸手去推,房门忽然从里边打开了,站了个中年的男人。

徐均朔只看他一眼便知他非寻常人,一时间没贸然开口,冲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,越过他去看屋里的人。

“我还有别的事,就不送了。”郑棋元起身,目光看向徐均朔,“均朔,进来。”

 

那男人似乎想说什么,看了看徐均朔又看向郑棋元,后者十分坦然地站着,并没有与他多说什么的意思。男人轻叹一口气,冲郑棋元一拱手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
徐均朔从未见过郑棋元这样子,扭头看向他,无声询问。

郑棋元叹了口气,微微抬了抬下巴:“可认得他?”

徐均朔仔细回想了片刻,摇摇头:“没什么印象。”

 

郑棋元又叹一口气,朝徐均朔摆摆手:“坐。”

徐均朔乖巧地给郑棋元添了些茶水,抬眸见他正揉着太阳穴,连忙道:“怎么了?不舒服啊?头疼?要不要我给你揉揉?”

“不用。”郑棋元笑出了声,“你嘴别这么碎我就好多了。”

徐均朔没笑,想了想还是问道:“师父,方才那人到底是——”

郑棋元拿手撑着脑袋,睨他一眼:“现在怎么叫师父了?”

徐均朔:“……郑棋元!问你事儿呢!”

“啧。”郑棋元抿了一口茶,收了笑意,“他是禁军统领,从前算是与我有一些交情。”

“禁军——”徐均朔一怔,“他,他来找你做什么?”

郑棋元不答,抬眸看着徐均朔,似是想从少年人脸上看出些什么。他很聪明又有天赋,学得很快,比开始时的三脚猫功夫进步许多。

他垂眼,把压在茶杯底下的信封推给了他:“你看看吧。”

 

“关中军的统帅前些日子在营中病故,军心不稳,当地本就山匪横行,趁此机会兴兵造反。”郑棋元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,“北境边关又恰遭袭,好在还略能顶得住,紧急向离得最近的关中求援。”

他没再说下去,等着徐均朔把信上的内容看完,然后抬眼看着自己。

他的眼睛生得真是漂亮,郑棋元忽然分神想。

 

你要去吗?徐均朔问。

郑棋元点点头。

“你早就知道了是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早就猜到了是吗?你早就想好要去了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 

“可是凭什么?”

郑棋元想了想,忽然笑起来:“你之前还说,觉得我如此甚是可惜。”

“我那是不知道——”徐均朔的话说到一半,他看着郑棋元,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,“你要去,重新挂帅平乱,他们来请你便去,那你打完了呢?你若胜也就罢了,若——过是你的过,功呢?”

“他们若是有别的人选,也不至于再——”

“我哥呢?我父亲,他们也不行吗?”

“来不及。”郑棋元摇摇头,“西南太远,实在鞭长莫及,况且若是你父兄领兵驰援,西南边关在这当口出什么乱子,那要如何?”

“那跟你有何干系!”

徐均朔这句话近乎咬牙切齿地质问,郑棋元不知第几回叹气,道:“均朔,别说气话。”

 

郑棋元明白,他正是大好年纪,却因父兄皆是威名赫赫的大将,作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,只得囿于京城,他便觉得不平,觉得被亏欠。

而他也为他不平,觉得他应当风光无两,而不是每日种菜喂鸟,籍籍无名。而鸟尽弓藏这件事,不该发生第二次。

 

郑棋元并不经常用这种像是在哄他的语气说话,徐均朔不由得片刻晃神,很快却又看进郑棋元的眼,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:“郑棋元,你非要去吗?”

郑棋元点点头。

“那好。”徐均朔也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,“那我随你一起去。”

“胡闹!”郑棋元拧起眉,“我是去带兵打仗,你随我去做什么!”

“去鞍前马后跟着郑大将军打仗。怎么,我的功夫差到,连跟在你身边做个士兵都不够格?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我在京中当了这许多年纨绔,我若说我离京游山玩水,想必无人不信。”徐均朔停顿了一会儿,“你也可以写信告诉我父兄,不过西南山高路远,怕是他们还未收到你寄去的信,我怕便已经随你出发了。”

 

徐均朔与他相对而坐,郑棋元忽然觉得,他一瞬间似乎长成了大人。

 

“你拦不住我。”

 

07.

是年七月,郑棋元奉旨再次挂帅,迅速整顿关中军,随即率兵北上驰援,沿途剿灭山匪无数,平定内乱。

徐均朔从未见过这样的郑棋元。

平日里对众将士不苟言笑,决策时冷静果断,夜间换防巡营结束回到帅帐,却总喜欢使唤徐均朔端茶倒水,又问他白日里的决策安排可有不明白的地方,一一给他详细解释。

“行了,你还是少说几句吧。”徐均朔把茶杯塞到他手里,“白日忙了一整日,夜里怎么还这般絮叨,赶紧多喝点儿水。”

“怎么,这就嫌我烦了?”

徐均朔没好气地瞧他:“谁嫌你烦了?我这是——”

“你这是什么?”

郑棋元凑近了些,眨眨眼睛瞧着他,徐均朔一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,无端心跳惴惴,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。

 

“将军,前线战报。”

帐外的将士忽然出声,替徐均朔解了围。

郑棋元撤开了距离,收了笑意端坐,扬声道:“拿来我看。”

将士进帐将战报呈上,徐均朔坐在一旁,又替郑棋元添了些茶。

“我知道了,你下去休息吧。”

目送着将士离开,徐均朔将目光又重新放到了郑棋元身上:“让人家去休息了,郑大将军打算什么时候休息啊?”

“你倒是管到我头上来了。”郑棋元莞尔,“你父兄还不知你随我来了军中,你猜猜,他们若是知晓了,会作何反应?”

“他们作何反应与我何干?他们人远在西南,管不着我。”

郑棋元挑眉:“那眼下可是没人管得住你了?”

徐均朔垂下眼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抿了一口,又一口。

“那你管我啊。”

 

全军上下皆知,有一年轻公子整日跟在将军身边,处理一干军务也对他毫不避讳,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头。

而郑棋元似乎也交代过,徐均朔进出不必通报,于是当军中突遭山匪偷袭,郑棋元不慎被箭矢所伤,徐均朔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往大帐,并无人阻拦。

“怎么回事?伤得重不重?怎么这么不小心?军医怎么说?”徐均朔额上都渗出了汗,却见郑棋元还斜靠在床头看军报,“郑棋元你都这样了还看什么军报啊!”

“什么我都这样了,我怎么样了?”郑棋元无奈地抬眼,“一进门都大呼小叫,在营里将军也不叫了,我平日里宠你宠得没边儿了是不是?”

“我就离开这一会儿你就——唉你踢我干嘛!”

郑棋元瞥他一眼:“谁让你往我床上坐了?”

徐均朔的气势急转直下,拖了个椅子过来坐在郑棋元旁边,瞧了一眼他被裹着的手臂,委屈巴巴地问道:“你疼不疼啊?”

郑棋元把看完的军报搁到一边:“我要是说不疼你信吗?”

徐均朔默不作声地瞧着郑棋元。

 

“眼下边境动乱已平,山匪虽未尽数剿灭,但到底也难成气候,无需你亲自坐镇。”徐均朔停顿了片刻,“你可曾想过,接下来要如何?”

“什么如何?”

“你还要再回到山里种菜逗鸟,等他们万一有朝一日再需要你,再来这一趟吗?”

“你想说什么?”

“他们需要你,可——”似乎是接下的话有些难以启齿,徐均朔移开了目光,声音也小了许多,“可是还有其他人也需要你啊。”

 

郑棋元没有立刻回答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徐均朔。

“均朔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当初说,你要把你在京城的宅子卖了,在山里造一个大院子,可还算数?”

“……啊?”

“怎么,现下舍不得了?”

“当然不是!”

郑棋元莞尔:“那你可甘心?你这把好剑,怕是也再没有出鞘的机会了。”

“没有便没有。”徐均朔伸手拍了拍腰间随身携带的佩剑,“我现在是你的剑,你指哪儿我打哪儿,为你出这一次鞘,便足够了。”

 

郑棋元不说话,笑着看徐均朔,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说得颇为直白,清了清嗓子,立刻转移话题道:“那,那你呢?”

“我?他们若需要我救急,那便是证明我还有用处,均朔,我并不求别的什么,但求一个问心无愧。”郑棋元轻笑,“至于其他时间,需得留给更重要的人,你说是也不是?”

“什,什么更重要的人?”

“我还想要块更大些的地,最好呢还能在旁边凿个池子,我还想养只会说话的鹦鹉,如果还有空地的话也能盖个鸡舍——不过得花不少银子,也不知道你那点儿家底够不够——要是不够的话,我这回向皇上讨点儿赏,这一些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。”

徐均朔又想哭又想笑:“你还说我!你自己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!”

 

“均朔。”郑棋元温声叫他,看着他的眼睛,“你父亲曾给我来信,说他西南离京城太远,你若有什么事,他实在鞭长莫及,于是托我对你多加照看。”

“……然后呢?”

郑棋元沉默地看了徐均朔一会儿,轻笑起来,道:“我瞧着你这性子,若是放你回去,不知道哪天就去祸害谁了,不如还是我费费心,以后亲自时时刻刻看着你。”

徐均朔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,眼神清亮,也笑出了声:“你乱讲!我哪会祸害谁!我就祸害你!”

郑棋元也笑起来,抬起手轻轻敲了一下徐均朔的额头:“行,你就祸害我,不过先说好啊,以后柴火都你来劈。”

 

 

 

完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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